嘘でもいいさ

琥珀 02
 

他將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假裝自己忘記了。

他的生活規律了許多。
畢竟不用再分神應付常常突發奇想、腦袋抽筋的神使大人──感覺整個神殿的步調都因此悠閒不少。
但他總覺得透不過氣，那些他試圖拋在身後的、憐憫且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沒事。」
文森知道自己的臉色很糟，這在他某晚聽見自個兒門外傳來竊竊私語時拉開門、瞧見外頭一排人臉上來不及收斂的震驚時，深刻體會。
「我沒事，你們回去吧。」文森聽見自己低沉的嗓音，那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我不會尋死。」
我答應過他了。

文森能說自己從來不對亞爾林說謊，如果被逼的急了他也只會沉默，這個態度沒少惹得亞爾林不開心，甚至常常拿這點來揶揄他。
「文森，你連說謊都不會，要怎麼哄女孩子呀──」
神使大人用腳踢著湖水朝他身上潑，順帶讓腳上鈴鐺也響個沒完。
「唉、要是你孤老終生怎麼辦？」
「……」文森覺得這個人與其操心自己，還不如去操心昨晚老祭司說今天要找他好好談談的預告。
亞爾林每回都向他抱怨老祭司的叮囑又臭又長聽得想睡；那時文森盯著對方一邊嗑蘋果一邊將汁液全滴在羊皮紙上暈開墨水的舉動，只覺得對方活該。
「你幹嘛不說話？我在操心你耶！」
久未得到回應的神使大人嘟起嘴，變本加厲的彎身捧水朝他臉上灑。
「……不怎麼辦，您不會知道的。」文森並不覺得自己會在亞爾林成神前結婚，畢竟光是應付這位神使大人，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精力。
「你又知道我不會知道了。」亞爾林哼聲。「我說你啊、就是腦袋太硬、缺乏想像力。」
「如果神需要靠想像力才能存在……」
那世上就沒有神了。
文森沒有說出後半句話，但他知道亞爾林能明白他未盡之語。
因為他的神使大人非常沒形象的盤腿坐在地上、單手撐著頰滿面憂愁地嘆了很大一口氣。
「文森……我真想看看你腦袋裝了什麼。」
「……」
「你看，你又不說話了……總是我在說呀？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你在想些什麼──除了你不相信神這點之外啦？」亞爾林一抱怨起來就收不住自己的嘴，甚至還扳著手指一條條的算起帳。「給你什麼都吃、叫你做什麼你也做，真的很難懂你知道嗎？你又不是石頭，說不定石頭都比你好懂……難道要我命令你結婚嗎？不行不行，你結婚之後就不會把我放在第一位了，現在不行。」
亞爾林憂愁地又嘆了一大口氣，伸手扯了扯他的褲管。
「喂，侍衛大人不然你說你喜歡什麼樣子的人？」
「……像您那樣的。」文森還記得上次被亞爾林這麼問，自己隨口答了幾句平時和同僚們的閒聊，結果亞爾林鬧脾氣三天不肯好好吃飯。「所以，沒有。」
果不其然亞爾林聽見回答後雙眼一亮，索性連水也不潑了，跳起身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像沒骨頭似地貼在他背上。
「真的嗎真的嗎？我有這麼好？」
「……對。」
「說的也是，我這麼好看你不喜歡我要喜歡誰？」
文森沒有出言反駁完全曲解自己意思的亞爾林，他覺得沒有必要，現下最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怎麼在天黑前將纏著自己偷溜出來的神使大人給哄回神殿去。

文森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又站在神殿內，以往他常站的那個位置。
週遭來來去去的人似乎也習慣他會在固定的時間點出沒，一如既往；就像亞爾林還在那張專屬的神座上打呵欠的每個日升日落。
除了看他的眼神從尊敬轉而成悲憫。
他不由想起亞爾林坐在神座上百般無聊，腳有一下沒一下晃著鈴鐺時的模樣。
亞爾林雖然臉上常常掛著不耐煩，但卻從來沒有敷衍過前來禱告的每一個人。
亞爾林總是笑著說：神會眷顧你的。
或許說那句話也不需要敷衍吧，亞爾林總是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無論好壞。
他初來時可沒少在亞爾林那張天花亂墜的嘴上吃過悶虧。
「文森，你可以再多相信我一點啊──」
亞爾林在換人的空檔翹著腿，用吃剩的果殼將他扔回神。
「相信我的話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好運喔？譬如在碰到絕境的時候被拯救之類。」
文森並不認為自己需要拯救，因為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會成神的人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還談得上救人。
他在亞爾林離去那晚喝了個酩酊大醉，跑到神殿裡的小池塘旁將頭埋進黑不見底的水裡。
他任由自己大口吸入冰冷的池水，灌入喉嚨一點點地擠壓出肺裡空氣。
他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東西，那是當然的，現在是晚上。
文森又吸了一口水，鼻腔黏膜似乎破了，他嚐著喉頭的血味想。
──您當初也是這麼痛苦嗎？
最後他恍恍惚惚地被一群人七手八腳扯出水面，不知道是誰還趁機給了他一巴掌。
「水好難喝。」
太難喝了，他那嬌貴的神使大人一定不會喜歡。
文森還記得自己一邊狼狽地從口鼻嗆出水一邊喃喃了句。

隔天醒來他依舊是那個衣裝筆挺的侍衛長，只是腫著一邊臉。
他沒有聽見那位神在他身邊急紅了眼罵他：該打，怎麼不兩邊一起打算了，看會不會清醒點。
路過的老祭司盯著他看了許久，直到他頭皮發麻才輕輕嘆口氣勸他。
「你真該多相信他一點。」
「……」
文森不置可否，只是低頭調整腰間的配劍。
他還記得那天他聽命單膝跪在神殿中央，眼前垂落的金髮晃呀晃地。
亞爾林甚至還有心情伸手戳他皺得死緊的眉頭，要他開心點。
「你笑一下嘛，我要成為神了哦。」
他聽令扯了下嘴角，結果被亞爾林調侃真是比哭還醜。

離開前亞爾林背對著他，異常璀璨的光在亞爾林周遭糊成了一團──看起來像個神。
「你不准跟來。」他的神使大人語氣平穩，甚至還帶點笑意。「我不要你死。」

看吧，他就說。

──神使大人，是死了。